与王纯甫书

Winni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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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

别后,有人自武城来,云纯甫始到家,尊翁颇不喜,归计尚多牴牾。始闻而惋然,已而复大喜。久之,又有人自南都来者,云“纯甫已莅任,上下多不相能”。始闻而惋然,已而复大喜。吾之惋然者,世俗之私情;所为大喜者,纯甫当自知之。吾安能小不忍于纯甫,不使动心忍性,以大其所就乎?譬之金之在冶,经烈焰,受钳锤,当此之时,为金者甚苦;然自他人视之,方喜金之益精炼,而惟恐火力锤煅之不至。既其出冶,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炼之有成矣。

某平日亦每有傲视行辈、轻忽世故之心,后虽稍知惩创,亦惟支持抵塞于外而已。及谪贵州三年,百难备尝,然后能有所见,始信孟氏“生于忧患”之言非欺我也。尝以为“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。素富贵,行乎富贵;素贫贱,行乎贫贱;素患难,行乎患难。故无入而不自得”。后之君子,亦当素其位而学,不愿乎其外。素富贵,学处乎富贵;素贫贱患难,学处乎贫贱患难,则亦可以无入而不自得。向尝为纯甫言之,纯甫深以为然,不审迩来用力却如何耳?近日相与讲学者,宗贤之外,亦复数人,每相聚辄叹纯甫之高明。今复遭时磨励若此,其进益不可量,纯甫勉之!

汪景颜近亦出宰大名,临行请益,某告以变化气质。居常无所见,惟当利害,经变故,遭屈辱,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,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,始是能有得力处,亦便是用力处。天下事虽万变,吾所以应之不出乎“喜、怒、哀、乐”四者。此为学之要,而为政亦在其中矣。景颜闻之,跃然如有所得也。甘泉近有书来,已卜居萧山之湘湖,去阳明洞方数十里耳。书屋亦将落成,闻之喜极。诚得良友相聚会,共进此道,人间更复有何乐!区区在外之荣辱得丧,又足挂之齿牙间哉?

译文

与你分别之后,有人从武城来跟我说,你刚到家,令尊很不高兴,家人对你辞官归乡的想法很有意见。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心中惋惜,随后便又心中大喜。过了一段时间,又有人从南京来,说:“纯甫已经上任,但是上下级的关系相处得不太融洽。”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心中惋惜,随后便又大喜。我所惋惜的,属于俗世的私情;而我所大喜的,纯甫你应该知道原因。我岂能因为对纯甫你小小的不忍,而不让你接受“动心忍性”的磨练,以获得更大的成就呢?这好比金属冶炼的过程,需要经烈焰的冶炼、遭钳锤的锻打,此时,身为金属痛苦万分。然而在他人看来,高兴地看到金属越来越精纯,还唯恐冶炼、锻打得不够。等到冶练完成,相信金属也会为自己经历挫折锻炼最终成为精金而欣喜不已。

我过去也常有傲视同辈、轻视世俗的心理,后来虽然也稍知警醒克治,也只是在表面上应付搪塞罢了。直到谪居贵州三年,尝尽了各种苦难,然后才有所得,才真正相信孟子“生于忧患”的说法没有欺骗我。我曾经认为:“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。素富贵,行乎富贵;素贫贱,行乎贫贱;素夷狄,行乎夷狄:素患难,行乎患难,故无入而不自得。“其实,后世的君子,应当“素其位而学,不愿乎其外”。素富贵,学处乎富贵;素贫贱患难,学处乎贫贱患难,则亦可以无入而不自得。這些话,我曾对纯甫你说过,你也非常认同,不知近来在这方面用功程度如何?最近一起论学的人,除了宗贤之外还有几位,每次聚会时,大家都会赞叹纯甫你的学问高明。如今你又遭遇到如此磨砺,你的进步必将不可限量。 纯甫一定要努力啊!

汪景颜最近已出任大名县知县,临行前向我请教,我告诉他要学会“变化气质”。平时看不出来效果,只有遇到利害,经历变故,遭受屈辱,平时会愤怒的,到此时能不愤怒,平时会忧慌失措的,到此时能不忧慌失措,如此功夫才有得力处,这也就是用力处。天下之事虽然千变万化,我们应付的办法,不外乎“喜、怒、哀、乐”。

这是为学的要点,也是为政的要点。汪景颜听后,非常兴奋,如有所得。

湛甘泉最近也有来信,他已在萧山的湘湖择处而居,那里离阳明洞只有数十里,书屋也马上落成,我听后非常高兴。好友有机会聚在一起,共进圣贤之道,人间哪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啊!区区身外的荣辱得失,又何足挂齿呢?

背景简介

正德七年壬申(1512年),阳明先生四十一岁,在京师。是年穆孔晖、顾应祥、郑一初、方献科、王道、梁谷、万潮、陈鼎、唐鹏、路迎、孙瑚、魏廷霖、萧明凤、林达、陈洸及黄绾、应良、朱节、蔡宗兖、徐爱同受业。

王道,字纯甫,号顺渠,山东省武城人。正德六年(1511年)进士,初学王阳明,此人心高气傲,后师事湛甘泉,对阳明心学多有怀疑批评,阳明先生言其“自以为是,无求益之心”,不可列之王门。这篇文章也是阳明先生给纯甫的一篇责善。

施邦曜在《阳明先生集要》一书中就此文有评曰:“君子惟有得于己,故当安常处顺,而不忘忧勤惕励之念。当困穷拂逆而不失反求自得之常,所以能常变一致,不为境遇所动摇。若只以偃蹇贫贱自奇,便落轻世傲物之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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